亡目

横竖横:





  
  “呜——”
  
  尖利的轰鸣声从半开放的隧道中远远传来。
  
  黑色的呼啸声。
  
  地铁进站的时候,最先出现的不是车头,而是挟带热风而来的前灯,亮黄色的光点像箭簇一样朝人的眼皮刺过来。即便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残留在视网膜上的金色碎光星星点点地跌落。
  
  要是你吃过这苦头,那么你一定也曾经在某个高峰朝那漆黑的隧道焦急张望过。
  
  他从驾驶员车厢探出半个身子,接连按下几个操作钮,先是打开车厢门,接着是全玻璃的防护栏。
  
  这是个大站,大站停留的时间总会长一些,许多条线都能在此换乘。
  
  他站在踏板上,耷拉着眼皮,对眼前的场景司空见惯。
  
  戴着耳机用手机飞速聊天的学生。
  
  举着小镜子补唇妆的中年女人。
  
  搂着女朋友窃窃私语占便宜的小青年。
  
  领着公文包昏昏欲睡的上班族。
  
  拖着小推车准备去大卖场血拼的老太。
  
  无聊的工作和平庸的人生。
  
  候车的乘客排着臃肿模糊的队伍,车厢里头的人则像痘痘里头的白色脓浆一样迸出来,哗啦一下冲散了不规矩的家伙们,消失在不同的出口。
  
  从头到尾,没人朝他那里看上一眼。
  
  早班通常五点就到岗了,是很累人的活计。许多同事都对早晚班怨声载道,但他脸上丝毫看不出疲倦来。不过——当然了,也不会有新上岗那份天真的责任感和精气神。他已经不是新人了,干这一行快三年,干得既不好也不坏。
  
  他看起来很平凡,太不起眼了,许多同事到现在提起他的名字还是会有瞬间的茫然。
  
  平庸得就像这份暗无天日的工作。
  
  他盯着玻璃窗中反射的自己。他的眉骨突出,眉毛极低,直压着眼眶,瞳仁又黑,显得一对窄眼睛幽幽的,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隐秘而阴湿的怒火,注视着冷漠的人群像机械的蚂蚁一般爬过站台。
  
  即便是蚂蚁,它们中也没有一只注意到他。
  
  三年以来,在那数以千万计从他眼前经过的乘客当中,他也曾有过短暂的邂逅。
  
  很短、很短的邂逅。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套裙装的女孩子,烫着大波浪的长发。
  
  有好几次,他发觉她的视线朝自己投过来,可他开了一天的地铁,尿意汹涌,不敢想象自己此时疲倦又狼狈的模样。
  
  可有人在看他呀,好几回!
  
  他的心狂跳起来。
  
  啊,她真好。他想。视线里是她那双漆皮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哒哒哒的。
  
  城市里的注视是奢侈的,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没人会无缘无故将宝贵的目光赏给你。如果有人看了你一眼,哪怕是那么短短的一刹那——那也一定意味着什么……
  
  他理了理头发,努力用僵硬的脸颊作出自然和悦的表情,抬起头预备跟她的视线相撞。
  
  可是……
  
  四只眼睛错开了。
  
  那女人并没有在看他。
  
  她是在看他背后那面防护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地铁里头太挤了,她不得不借此理一理自己蓬乱的头发。
  
  她拢着刘海,不满地撅了撅嘴,就把头转开了。一眼都没瞥他。
  
  他鲜少扬起的笑容像面具一样僵滞在脸上,眼神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时的幽暗。他默默转身关上车门,按下按钮的手指却痉挛了一瞬。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恨不得那个女人像只老鼠那样给车门夹死。
  
  也就是那一天起,“她”开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不知道如何定义那东西,或许用“它”更合适些。
  
  一团死白的影子。
  
  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白色的东西总是特别显眼。他眯起眼睛,车前灯散发出的金色光粒浮动在空气中,而在光芒后轨道的阴影里,依稀站定了一个人影。
  
  应急手册上教的东西立马滑进他的大脑。
  
  不对。
  
  他发现空中细小的尘埃和光点都能透过那东西,兀自飞舞、飘散……
  
  紧绷的脚尖收了回来,他抑制住疯狂悸动的心脏,冲着那个人影直接撞了过去。
  
  “哐切——哐切——哐切——”
  
  车轨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头即将触上去的刹那间,它尖叫着,像一团融化在强光里的雾,扭了几下,消失了。
  
  他长吁一口气,半个身子瘫坐在椅子上,手脚止不住地抽动,冷汗淋漓,眼前绽开白日烟火。
  
  从此,他再也没能摆脱它,无论早中晚,也无论开哪一条线……他总会撞上去。
  
  并且,“它”逐渐变成了“她”。
  

  
  今天也不例外。
  
  等到每个车厢都像新鲜的沙丁鱼罐头那样装满了,他就尽忠职守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带着满罐子挤得翻白眼的沙丁鱼们奔往下一站……
  
  眼前暗了下来。
  
  车前灯照不到的地方,如同人心底藏纳的黑暗,一下子吞噬了整条车身。
  
  他双眼圆睁,下眼睑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
  
  车轮像巨兽的牙齿碾轧着轨道,“哐切——哐切——哐切——”
  
  头晕目眩。
  
  隧道两壁飞擦而过,逼迫他来观赏这一幕徐徐拉开的、蹩脚的伦理剧。
  
  “哐切——哐切——哐切——”
  
  最出色的配乐。
  
  父亲叼着香烟,哗啦啦翻动报纸。他的侧脸冷漠,眼睛都没抬一下。
  
  看看我啊……
  
  母亲系着围裙,咣当当收拾餐具。她抬起菜汁沥沥的手,殷切地抚向他的发顶。
  
  “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我家儿子当然是最优秀的,将来是要考名牌大学挣大钱的哦!”
  
  都是你的错。
  
  “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
  
  大姐温柔地注视着他,眼里混合着怜悯和奇异的优越感。
  
  “工作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和你二姐会想办法——唉,筱林那孩子也是,怎么说分就分。”
  
  别假惺惺的……
  
  “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
  
  二姐“噗”地吐出半片瓜子壳,带着报复的快意,毫不掩饰地发出刺耳的讥笑。
  
  “他?三流学校的出身,一个开地铁的——现成的王八呀!”
  
  闭嘴!

       女友挽着另一个高大的臂膀,回头对他冷冷一笑。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我有孩子了…不是你的。别怪我,毕竟你只是个…唉,女人的眼睛总是往上看的……”

        婊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浓黑的隧壁上豁然睁开无数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随着放肆的笑声毫无规律地疯狂转动。

       黑的瞳孔,白的眼白。
  
  不肯在他身上停留。
  
  车灯的光芒越发刺眼。
  
  声音,声音。
  
  高跟鞋的声音。
  
  耳机漏歌的声音。
  
  用手机打字的声音。
  
  乘客们漫不经心交谈的声音。

        女人们或妖娆或絮叨的声音,那其中甚至间杂着婴儿尖利的啼哭。
  
  以及,狭窄隧道里充满回声的,列车撞击轨道的声音。
  
  迷蒙空洞的尖叫交织在一起,声音剥夺了他的耳朵。
  
  “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哐切——”
  
  噪音海水般涌入,淹没了他的耳朵。他耳中轰鸣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如期而至。
  
  现在无须质疑了,是“她”。这是一个女人的幻影。每一天他都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轮廓似乎是有生命的,随着时间不断成长,越发实体化。轻雾般的身体已经变成凝固的乳白色。那些原本轻而易举就能穿过她身体的尘埃和光粒,如今只能在她周身游转了。
  
  唯一认不出的是她的脸。因为她始终垂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
  
  连你也看不到我吗?
  
  他气血上涌。
  
  不管了,碾过去再说。
  
  在一片死寂中,他猛地加速。
  
  她的身体扭曲,爆开一团血花,溅在车窗玻璃上。
  
  无与伦比的快意过后,他陷入了一阵空虚当中。
  
  地铁再次进站,癫狂的声光幻影消失殆尽。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无比强大。
  
  他知道有哪里不对。这很奇怪。他是喜欢撞上去的。他期待着“她”的出现,因为这样就能一次次把她杀死。
  
  他感觉不到愧疚。
  

  
  心理咨询办公室。
  
  干这一行的,必须强制性接受定期的心理咨询辅导。这是因为地铁司机每天每天都穿梭在狭窄空间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容易出现心理问题。
  
  他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向医生坦白过“她”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骗过这些对人心了如指掌的专业人士。
  
  但今天换人了,这个女医生是新来的,办公室里开着暖和的空调,空气里还残存着餐后甜点的甜美气息。她将一杯刚冲好的速溶咖啡递到他手中,手中转着一只水笔,对他安抚性地一笑。
  
  他低下头,看见桌子底下她那双交叠的小腿,看见黑色丝袜包裹的优美线条,心里热烘烘的,涌动着异样的冲动。
  
  “……我遇到了一点麻烦。”
  
  他开始滔滔不绝。冷漠的家庭、优秀的姐姐、无趣的工作和水性杨花的女友,还有那个飘飘渺渺、如同鬼魅的白影。随着心声的吐露,他听见她在自己陈述的间歇,不断发出鼓励的应和声。
  
  …她在看着我!
  
  他喜欢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她在工作而他是客人,她不看着他还能去看谁呢?
  
  这想法鼓舞了他,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看一看她的眼睛。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能得到过这样的关注。有时,他会立在站台上死死盯住某个人,对方察觉到不善的视线,对他投来厌恶的一瞥。这只会让他更加愤怒。
  
  但这一次不同,她一定关切地、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抬起了脑袋,眼中光芒闪烁。

       可她让他失望了。
  
  她只是低着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和他:“…然后呢?”
  
  那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平日的神情,平板、冷漠,幽幽的眼里燃烧着更加阴湿的怒火。
  
  这样的视线似乎让她不太舒服,她勉强地笑了笑:“我恐怕你得休息一阵子。”她整理着手头的资料:“…你没通过这次心理评估。”
  
  他内心涌出惶惑和恐惧,你是想让我失业吗?丢了这个饭碗我还能去干什么呢——
  
  这样丢人的话,他没说出口。
  
  他只能急急倾身:“至少让我做到年终,那时候再——”
  
  “不行。”她带着职业性的柔和微笑,“安全问题是最重要的,你们这一行担负着很多人的生命呢……我很抱歉。”
  
  他低下头去,垂下的头发盖住了满眼戾气。
  

  
  晚高峰,地铁站益发喧嚣而沉闷。
  
  晚班时,他若无其事地跟一个新来的同事换了班,调去整个城市最老旧的一号线。那里设施陈旧,还没有换上全玻璃防护栏。甚至驾驶室里也还没像新轨道那样按上椅子,得站着操作,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所以对方没怎么犹豫就立刻答应下来。
  
  地铁进站,大量的人群涌出车厢。
  
  他立在踏板上,像一只阴骘的秃鹫,在他停职前最后一个夜晚,第无数次对整个城市虎视眈眈。

  对这个忽视他的城市。
  
  皮鞋声、交谈声和车鸣声,在闷窒的空间里忽快忽慢地回荡着。
  
  他的身体时冷时热,脸却还是平平板板的死白,眼睛里惯常的幽焰跳得前所未有的高。
  
  “她”来了。
  
  黑色长发,白色衬衫,灰色套裙,流畅的丝袜和踢踏作响的高跟鞋,毫无防备地等在地铁最前端等候。
  
  姐姐、前女友、心理医生、烫着大波浪整理头发的乘客……她陌生而精致的脸在他几欲燃烧的视线里被模糊了,融化了,分解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咔哒”打开防护门,闪电般伸出手去将她拎起,朝着铁轨狠狠甩过去——
  
  他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这一股力气,那只手臂好像已经不属于他,它完全麻木了。
  
  时间静止,画面褪去色彩,所有人都迟钝地看着这一幕。而他是这一幕中唯一行动自如的演员。在他们做出反应之前,他按下按钮发动了列车——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那一刻的快感。
  
  他知道,今后他将会如愿以偿地成为这座城市唯一的焦点。
  
  正在上车下车的乘客们被强力的拖拽带得人仰马翻…
  
  她陌生的尖叫被淹没在可怕的摩擦声中…
  
  “哐切——哐切——哐切——”
  



  


  “据悉,今晚八点,本市轨道交通一号线发生事故,一女子坠落轨道当场身亡。目前肇事司机已被扣留,截至记者发稿,事故已造成十七人轻伤,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中,本台将跟进报道……”


  


  “让开,都让开!不要打扰我们办案!禁止聚集在门口!”


  


  李队的一众手下将嫌疑人护在中间,拨开不断前拥的媒体,在闪光灯和长枪短炮的围攻下努力朝局里走。


  


  他的脸被外套盖住,只露出下边的嘴角,弯着凝固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今夜,这张平庸而诡谲的脸,出现了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里。


  


  铺天盖地的新闻让李队身心俱疲。


  


  那家伙从头到尾没有过一丝反抗。瘦瘦小小的身材,面相普通得很,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能耐做出这种事的人。


  


  就是那双眼睛,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而且,很难撬开他的嘴。


  


  一句话都不说,只管抱着手臂坐在里面。全局轮番上阵,黑脸白脸全唱遍了,也没能从他口中问出一个字。


  


      “你认识被害人吗?”


  


  “……”


  


  “我们做了初步的排查,她跟你没有关系,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


 


  他只是得逞一般的,对他们报以某种餍足的、昏昏欲睡的微笑。


 


      李队隔着玻璃,从头到尾打量着他,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叫他开口。


  


  里面隔音效果很好,听不到任何声音。李队好几个下属围着桌子盯住他,嘴巴上下翕动,仍然没有放弃问讯。


  


  档案科的小刘送了几杯咖啡进去,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好像接通了门里和门外两个世界的空气,声光互相流通。接待大厅里,新闻晚报仍然在滚动播放着那点有限的信息。


 


  李队看见他嘴角的弧度蓦地放大了。


  


  他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猜测,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爬上来。


  


  忽然,他转过身去猛拍桌子:“小刘——小刘!把电视关掉,关掉!”


  


  “滴————————”


  


  END






很久以前的文,搬来存稿。


写完《末班车》之后,有读者建议可以再把嫌疑人的心理往下深挖一点,于是就有了这篇的视角。刚写完时很不满意,现在再看,忽然想起西雅图偷开飞机的那则新闻【没有把两种行为相提并论的意思】,觉得自己当时对待主角这一类人的笔调,似乎倒有些太刻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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