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见过一尊神

七月流莺:

“我曾经见过一尊神。”老妇人说。
她耷拉的眼皮掩盖住了浑浊的黑色眼珠里的所有情绪,像是打盹也像是在沉思,之后她再也没有说话。



无论我们怎么询问她不愿意说话,投给我们没有情绪的平和的目光,那眼神是宁谧的也是死寂的,仿佛有生命在黑色的潮水里逐渐溺亡。
我拉了拉主编的袖子,跟他说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吧,主编很执拗,瞥了我一眼继续跟老妇人做思想工作。跟她说这么多么重要的资料对人类对历史研究有多么大的价值。



“我的胸前有很大一个伤口。”她说。
“曾经有一个人为我缝上,系好绷带,它长出了新肉,现在你们要把它重新撕开吗?”她越过主编看向我。
我一直在看她的眼睛,她脸上的表情总是寡淡的,跟小村落里的大多数老人一样。时间可以痊愈身上的伤疤,能够让漂亮的小姑娘变成气若游丝行将就木的老妪,但是时代的创伤依然鲜血淋漓。



她仍然对那段时间绝口不提,我们借宿在她家,深夜的时候我经过她的房间,看见她半掩着门坐在床边对我招手。
“我曾经见过一尊神。”她又重复着这句话。



那大概是1939年的事情,也许更早一些,不过时间那时候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就是一滩死肉,一具连灵魂都没有了的躯壳,活着就是为了当承受苦难的容器。
那时候我们每天都想着死去,我们从不用语言交流,你抬起头看过去,你能看见的黑色的眼睛里都是死水一样的平静,偶尔也有孕育着希望的波澜但是最终还是被绝望杀死。




那样黑压压乌泱泱的绝望的眼睛,如出一辙的,我甚至能从对方的眼珠里看到自己,同样也是失去了任何对生的渴望的模样。靠着呼吸浑浊的空气苟延残喘,连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也没有。
厌恶日出,厌恶黎明,厌恶每一个日本兵清醒的时间,厌恶没有能力反抗的自己。



“我的神啊你到底在哪?”我身边的一个姑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在每天合眼入睡的时候都会向她的上帝祈祷能够早日脱离苦海。
那时候没有未来,没有人去思考未来,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那时候生和死的界限几乎于无。



战场和硝烟的味道,尸体腐烂的味道,男人身上的狐臭味和血腥气,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沾染来的廉价脂粉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浮动纠缠在一起。
女人的惨叫,痛苦的哭泣,男人猖狂的笑声和听不懂的语言,还有肢体被折断的声音,女人在施虐中慢慢死去的声音,尸体被人像麻袋一样拖走和地板摩擦产生的沉重声响。
“神啊,救救我吧!”隔壁的女人哭着说。



神已经死了。
在被拖进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在他们践踏过我的身体,就像牛羊践踏泥土一样肆意,当我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散架来开,冷眼旁观懦弱地哭泣的自己,当我连死亡的勇气都失去,麻木地汲取着氧气苟延残喘。
我就知道,在这里,我和我的神一起死去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逃出来。
我甚至没有想着去拯救谁感谢谁,也没有去想那个为了我去堵住日本人枪口的女人,我拼命地往山上逃,我没有力气,但是身后死亡的恐惧驱使我即使是爬也要离梦魇远一点。
我躲在山洞里,蜷缩着身子,我告诉我自己我已经逃出来了,但是死亡的阴影还是如影随形,即使是鸟雀的翅膀扑打树叶我也会从沉睡里惊醒。



在恢复了一些力气后我开始往东边走。
翻越这座山头,就能够回家了,我对自己说。



但是在离家只有几里路的小山坡,我看到了一队日本兵,我被吓得几乎失去了动弹的能力,躲在岩石后面连呼吸都是凝滞的,连经络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失去了节奏地剧烈跳动。
我透过岩石的罅隙往那边看,那队日本兵围住一个昏迷着的穿着国军军官制服的男人,他紧闭着双眼倒在了一棵树下。




他蜷缩着身体,陷入昏迷之前一定也是痛苦的,他的是苍白的与失血有关也是因为他本来白皙的肤色。
他被那几个粗鲁的日本兵围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想,那应该也是跟我一样像是高寒区濒死的小动物一样恐惧和绝望的,希望把自己蜷缩得更小一点,直到钻进泥土里,即使在窒息中死去也不愿意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们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还有那熟悉的猖狂的笑,他们肆无忌惮地散发着恶意和肆虐的欲望。忽然有一个日本兵撕开了那个男人的衣服,整齐的军装变得凌乱,他露出苍白也结实的胸膛,在阳光下那样白壁一样无暇的颜色和那群野兽眼底漆黑的野望形成鲜明对比。
新雨后泥土的气息在我鼻尖萦绕但是我现在却几欲作呕,我看着他们挂着恶意的笑容欺身到那个男人身上,忽而就想到了跌进沼泽的我被腥臭的泥泞舔舐全身的恶寒。



在他们肮脏的手碰到他的身体的前一秒我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已经算不上尖叫,只能说是沙哑的嘶吼,像是被毒哑了嗓子的人嗬嗬的哀鸣也像是濒死者不甘的嚎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出声音,就像我也不知道,同为自顾不暇的弱者的那个女人是以怎样的心情为我堵住了枪口,让我有机会逃出生天。
那几个日本兵向我走来,而我却已经不敢动弹了,我只能看着他们狰狞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忽而又嗅到了那间地下室里关于死亡的味道,我的胃几乎被吓得痉挛,之前出声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会有神来拯救我吗?
我忽而想到了这句话。
那个相信有神明存在的女人已经死了,死在我的面前,我甚至看到她裸露的乳房上的枪眼迸发出一朵血花。
我看着他们的被黑色欲望侵蚀的眼睛,混杂着能够想象到的一切恶意。
而他们却又忽而停下。




你是否曾经见过死亡之前的人。
死亡的黯淡一点一点从他的眼睛开始蔓延,血液像敞开的白水,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在某一个瞬间,从活着的人,变成一个器物。



他们瞳孔涣散着泛起了死灰色,他们眼里尚且残留着不敢置信,然后捂住颈间喷血的动脉缓缓倒下。
我的脸颊甚至能够感受到他们喷出的温热的鲜血。



我抬头看去。
他依然是衣衫凌乱的,我甚至能够看到他阳光下裸。露的莹白的胸膛和上面错落的刀伤和枪眼残留下来的疤痕。那样的伤痕给予他残缺施虐般的美感,他就站在白日的睽睽之下,身上披着零落几乎遮不住躯体的衣物,但是却没有办法让人产生任何关于情色的联想,他就是感觉且纯粹的,是干净的。
恍惚间我仿佛是披着红色的袍子站在陪审团中央的陪审官,用贪婪的目光望着芙丽涅洁白而妩媚的乳.房,圣洁和光晕。
若以色见我,不能见如来。



飞溅出来的滚烫的血撒在他身上,他的发梢甚至被浸湿,他的反握住匕首安静地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脸颊划过血珠像是篆刻在上的疤痕。
他不会让人联想到与杀戮和死亡有关的词汇,但是他确实从血雾里走出来,甚至他的匕首上血槽上还有淋漓的血在滴下,在泥土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因为杀戮产生的任何狰狞或者报复似的负面情绪,他是纯然安静的,不是漠视生命的冷酷,反而是慈悲的,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是一尊慈悲的神。



他在我面前倒下,匕首掉落和日本兵身上袖扣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几乎是驯服地倒在大地的怀抱里,安宁地仿佛酣睡,大地也仿佛是敞开胸怀接受他。



我应该是没有力气的,在死亡之前徘徊和尖叫让我失去了抵挡任何伤害的力量。但是我捡起那把有干涸血迹的匕首也突然拥有了无端的力量。
我撑起他的肩膀踉踉跄跄地往村子的方向挪。



我没有在乎那些活在苦难也活在套子里的人的指指点点,他们在我背后的闲言碎语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
我的小屋子里的东西已经空了,大概也没有人认为我被日本人掳去了还有机会逃回来。在那个战乱和饥荒的年代,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能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膨胀狂野生长。



我把他放在仅剩的那张炕上,连稻草和被褥也没有,我就把藏在柜子后面的留着准备过冬的衣服盖在他身上。
他依然沉睡得很安宁,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即使我包扎他伤口的时候有些笨拙用力,他依然连眉头也没有皱。他是在梦里吗?他的梦是什么样子呢?是没有战乱且开满鲜花的吗?
我胡乱地想着。



我在清理他衣服的时候发现一个荷包,上面绣了一个修字,背面绣着平安。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荷包,针脚娴熟的也有杂乱无章的,很多年轻的战士身上都佩戴着这样的荷包,背着家人的祝福和不舍的眼泪,投身进硝烟和战火里。战争像是一个庞大的怪物,它吞噬了这些年轻的生命也连同这些荷包,和它们背后的一家人的希望一起吞噬。
那些士兵很多最后都杳无音讯了。



连死讯也很难传回来,有的妇人和老人揣着一个荷包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同样的荷包,有没有见过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
他们怀抱着这样绝望的期待被时间推着往前走。
用很长的时间去明白,去接受他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但心中却残忍地保留一丝自己也知道无望的期待。



战争就是这么一个残忍的事情。
但是依然会有很多人被卷入,或者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



我敲开了村子里保长的门,我跪在他面前求他施舍一些粮食。我的骄傲早就和我的灵魂一起埋在了那片生长着无望的花的土壤,我为了苟延残喘下来折断我的脊梁,甚至没有感到羞愧。那样的情绪早就已经远去了,在连生都无法保证的年代,尊严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



——如果我承受这一切。
如果我承受一切苦难。
命运是否会对我有一丝垂怜?



我回到屋子的时候,我看到他穿着我昨天借来的粗布衣服坐在横板凳上,往谷场望去。
他弯了弯嘴角,对我笑,“谢谢你救了我,我是叶修。”
秋天的阳光是冰冷的,谷场里男人和小孩的声音也是喧嚣的。但是他的笑是安静的,他就是这样与任何阴暗绝缘的人,我满胸腔对命运的怨怼和想要撕碎一切的暴戾和这样念头之后的惶恐全部都在他的这个笑容里冰雪消融了。
这样似乎是太夸张了,无法想象的。
你是否见过绝望的人在桥上徘徊,纵身跳下之前因为一个笑容而突然丧失了死亡的欲望。
这样的笑是纯粹的,却不是出于未经世事的无知质朴,而是一路从泥泞走来也依然能够有一颗剔透干净心脏的纯粹。



我在那一瞬间就感觉自己是污秽的,即使这样的污秽不是我自愿得到的。我只是感觉自己触碰他也是在亵渎神灵。
在战乱纷飞的年代,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了。我又想起了那个为了我而死掉的女人,她临死前也在想着她的上帝吧。我现在真的看到了这样一尊神,战火里纷飞的硝烟味也能够过滤成干净的氧气。



他伸出手触碰我的脸颊,擦拭掉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的眼泪。
“不要哭了,战争总会结束的。”他说。



他告诉我他的整个团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悲伤,这不意味着他的冷漠,他的眼睛里是平静且坚定的,“即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战到最后。”
“我不是一个人在活着,我的身上有一个团一千四百六十二个人的希望。”
“有四万万中国同胞的希望。”



这片土地上埋葬了太多尸骨了。
大多数的人连一个坟地都没有,就被埋进土里或者更加干脆地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但是每一天,又有人前赴后继地冲进炮火里。
在黑色云翳覆压之下,死亡不再是个人的事情了。



在深秋的一天,叶修穿着粗布的衣服往外走。
“你要去哪?”我叫住他。



他回头看我,对我笑,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我要回去,为了结束这场战争。”
在这样的温暖的笑容下,我恍惚感觉,连死亡也是一件温暖的事情了。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但是我知道,我曾经见过一尊神。
在那个时候的,每一位为了国家而牺牲的军人,每一个人都是神,是支撑着我从村落里的唾骂和侮辱活下去的希望。



她讲完了,她浑浊的眼睛投向深沉的黑夜。
“终归会天亮的。”



第二天主编问我是否从那个顽固的老太婆口中问出了有价值的消息,我摇了摇头。他气愤地跺了跺脚带着我们坐车离开了。
他在路上絮絮叨叨地抱怨搞这一行有多么累。我一路上望着起伏的田野出神。



我看着路边有些军校外出拉练的学生,他们穿着训练服在烈日下奔跑。
我拿出了摄像机拍下了那一幕。
那一瞬间我捕捉到其中一个少年忽然偏过头来露出笑容。



恍惚间我也如同是那位阿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目睹了一位神的存在。



————


我试图告诉你们这是我流男神x我,但是算了🌚


把这个当老叶生贺你们别打我。


这种画风之前只写原短的,不知道写同人你们接受不我知道很很中二不要拆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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